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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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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妃留枕魏王才,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隐

建安二十五年,繁阳灵台。

“咨尔魏王:昔者,尧禅位于舜,舜禅位以禹。天命无常,惟归有德。”

在三层灵台的最上一阶,大汉献帝刘协正在宣读着退位诏书。他身着龙袍,头戴天子冕,神态威严,维护着大汉王朝的最后一丝尊严。

在他脚下,台底熏着一口大鼎。鼎后有一人穿黑袍,戴诸侯冕,祭罢天地,在献帝的宣诏声中转身缓缓走上台来,他便是当今魏王曹丕。

“汉道陵迟,大乱滋昏。群雄恣逆,寰宇颠覆。皆赖魏王神武,拯朝纲,平祸乱。救社稷,安宗庙。”

献帝麻木地往下读着,作为末世皇帝,他已经历了太多的任人摆布:自先父灵帝驾崩后,何进夺权,董卓进京,自己就过上了草芥般的日子,仅仅九岁就被立为皇帝,皇兄刘辩遭弑。董卓死后,李郭二人相继为政,自己被二人筹码般来回拉扯。逃离长安,又遇曹操,此人名为救驾,不过也是将自己软禁宫中,借以征战。这一关,就是二十年。

今年年初,魏王薨,那个恶贯满盈的曹贼终于死了!献帝喜极而泣,不及整顿,便去灵堂吊唁,他要把曹氏一族全部赶出京城。可及他到达,看到的却是世子曹丕先斩后奏地继魏王位,曹氏百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曹丕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起身整衣拜道:

“陛下枉屈龙体,前来看望先父,卑臣不胜感激,然而陛下既至,卑臣也有些请求……”在献帝迟疑之际,曹丕忽然跪下:“遵先王遗嘱,臣,冀州牧丕,乞继魏王位,望陛下恩准!”左右文武演练好的一般一齐跪下叩首高喊:“臣等恳请陛下封冀州牧为魏王!”

献帝如雷击一般,落汤鸡似的痴痴愣在原地。身后太监正欲发作,堂内甲士马上拔剑挺身,大有逼宫之意。献帝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挥了挥手作罢。

“朕……准奏。”不及群臣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呼至,他便一瘸一拐地在左右搀扶下离堂而去。

可曹丕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一月前,曹洪曹休闯入皇宫,打杀玺官,夺走玉玺。曹皇后极力争辩,却被一把推倒。曹后大骂“天不祚尔”!二曹看着缩在一旁惊恐的献帝,冷冷地放下一句话

“陛下趁早退位,不可迟疑,否则皇城生变!”几日后,退位诏书就被送至宫内……

一个权臣,接一个权臣,从封相开府,到王公之尊,现在甚至意欲篡位!这些人在父辈祖先的基业上,在自己的国家上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对于自己,甚至连退位诏书都拟好了!

他今年,已三十九岁了……从九岁被董卓立为皇帝,他已过了三十年的傀儡日子,今天,这日子是要到头了,而这大汉,怕是也要到头了……

“今王钦承前绪,光于乃德。承文武之大业,昭列祖之弘烈。”看着步步上殿的曹丕,献帝的眼中尽是鄙夷。台下满朝的文武百官,尽是曹氏爪牙。堂堂一国之君,却好比笼中之鸟,案上鱼肉。

“君其祗顺大礼,飨万国以肃承天命。”不过一篇绸,不过是将绸上的字读完。看着已上台走到面前的曹丕正激动地露出豺犬贪婪的目光戏谑地看着自己,献帝却萌生出了不尽的勇气。读毕最后一句话,他将诏书扔到曹丕手上,用大汉天子最后的威仪瞥他一眼,随后,独自走下台去,恍惚奄奄一息的大汉王朝。台下又是山呼海啸的齐声叩拜“臣等叩见陛下!”

曹丕接过诏书,那身躯因过于激动而显得略有怪异,像一只抖擞振羽的斗鸡立在高台之上。他嘴部颤抖的厉害,一字一顿敬告天地,喊出几句破了音的话:“吾,上承天意,承继大统。即日起,立国号大魏,改元黄初,建都许昌。谥父王为太祖武皇帝,立世子武德侯曹睿为皇太子,封逊帝刘协为山阳公。”言毕,献帝又被群臣的“万岁万岁万万岁”淹没。献帝无奈地苦笑一声,也行大礼。笑他的皇朝初升云端,笑他的皇朝日薄西山。

黄初元年,繁阳灵台。

典宴正到兴时,在山呼万岁的群臣中,有一妇人看着灵台上的新帝,颦眉作欢,似哭似笑。

那妇人芳兰竟体,雍容雅步,凤衣堂堂,华冠绰绰,显然是大贵之人。她正是曹丕正妻,也是如今新朝皇后甄宓,却不知其为何忧愁。

大典未尽,甄宓便欲离去,她踱步而行,忧虑颇多。没走两步,旁边一侍女叫住她,低声说道:“ 娘娘,安乡侯求见,现在宫中等候。”

这句话令本就忧心忡忡的甄宓更是大惊失色,她提心吊胆地回头看着台上春风得意的曹丕,似乎并未察觉有异,跟随侍女低头趋步走了出去。

未及甄宓走进王宫,曹植就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眼前的安乡侯,可并非甄宓印象中那个风流潇洒的临淄侯了:他看着劳形苦心,疲倦不堪,想来是日夜忧患,加以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但衣着又一尘不染,颇有气度,想来又是作了精细的打扮。看到这样的曹植站在面前,甄宓一时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心疼,抑或二者兼有。

“臣安乡侯曹植,拜见皇嫂!”曹植见到甄宓,猛地涌出泪水,叩头便拜,直跪得甄宓六神无主。

“子健快起!”甄宓慌乱扶起曹植说道:“你远在洞庭,为何来到此处?”曹植起身掸尘拭泪,说道:“兄长虽贬我永不得进京,可这繁阳地界,并非王域,况且行宫不比许昌,戒备不很森严,因此特意等候皇嫂。”

“子健…”听闻曹植特意赶来寻找自己,甄宓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进而告诫:“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此行前来,可有要事在身?”

“臣……”曹植听言又泛红了眼眶,哽咽着说道:“听闻兄长今日登基,特来恭贺,想必皇嫂也已封为皇后,位及人母。”

甄宓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擦去泪痕,黯然说道:“那种蛇蝎心肠的人,我还能奢求什么呢,不过今日将睿儿立为太子,总算了我心头之愿了。”甄宓仰起头,目光坚定起来,狠狠说道:“前几年进宫的郭嫔今日得宠,我怕是要不日见诛了!”

曹植慌忙起身,似要举手抚慰,却始终滞在空中划动,未有触碰。“不会的,不会的,既已将侄儿立为太子,为正法理也应将嫂嫂立后,想必回到许昌就该册封后宫了。”

“为正法理……哼”甄宓冷笑一声,有些释然地说道:“这些不是你该担心的了,子健,回到封地一定要恪守规矩,切不可鲁莽行事,惹你兄长生气啊。”

“臣明白。”曹植又拜,从怀中拿出一份拜表,双手奉上:“这是臣为陛下写的贺表,还请皇嫂转交。”

甄宓有些诧异,接过展开,上面赫然写着“上庆文帝受禅表”七个大字。她再不忍看,咽泪说道“既如此,待我转付吧。”

甄宓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在她心中,曹植一直是那个直言不讳的快意公子。就在年初,得知曹丕将要篡汉,他甚至联合朝内大臣穿上丧服日夜哭祭以抗。曹丕勃然大怒,将曹植削候远调,流放八百,令其此生再不许入京城。而如今他竟然在向曹丕主动示好…虽说甄宓想让曹植圆滑一点,再安全一些,可世上最令人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看着一位理想主义者被现实招安。

曹植再拜:“劳烦皇嫂了,臣事已毕,这就请辞,回到封地去。”说罢抬起头,又是两行清泪,泣叹道“今日一见,曹植死而无憾”言罢,拂袖就走。

“子健!”甄宓终于也哭了出来,冲他喊道:“如果当年攻破邺都的是你,你我二人的境遇,会不会不一样……”

曹植愣在原地,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良久,他再迈开步离去。

“臣曹植恭祝皇后娘娘万寿无疆!”

后代说起甄宓与曹植的故事,也是早已有之。

无极甄氏是汉封国中山国内的名门望族,自王莽一朝起就屡受重用。其祖辈名震朝野,素有“四甄”之称,世袭二千石俸禄。

可惜其父甄逸早夭,而立之年就撒手人寰。使得小甄宓三岁丧父,年级轻轻就嫁入袁家,成为袁绍二公子袁熙之妻。

甄宓自幼喜读诗书,博闻强识。出阁袁氏后,孝敬长辈,操持家庭,深得家中称赞。河北袁氏声势滔天,天下十三州独居其四,是当时北方最庞大的军阀,如果没有袁绍的那位老同学,或许日子就能这么顺利地过下去。

建安四年,袁曹开战,袁熙奉命调为幽州刺史,甄宓留守家中。建安五年,官渡之战,曹操奇袭乌巢,袁军大败。建安七年,袁绍死,建安九年,破邺,袁熙袁尚逃往辽东。

在家中接连得到败报的甄宓时刻挂念着前线,他不想自己的家乡被举世非之的曹操占领,但一直到曹丕踏开袁府的大门,她什么都做不了。

曹丕本是来清点库府,但他进门就看到了与其舅姑刘夫人缩在一旁的甄宓。彼时甄宓正桃李之年,国色天香。曹丕初见即爱不释手,当即要纳她为妾。就这样,甄宓告别了生活多年的河北,随车驾来到了许昌。在曹丕眼里,甄宓是迷人的小鹿;在甄宓眼里,曹丕是进犯的豺狼。

自袁曹开战,袁熙被调走,直到曹军破邺,甄宓再没有与自己的夫君见上一面。甚至于袁熙兵败被杀的消息,都是建安十二年她已改嫁曹丕四年后在许昌听到的。在乱世中,女子如飘絮般无依无靠,身不由己,她先前过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破。

甄宓痛恨着,也许是她读过太多书籍,她不愿意一辈子俯仰于人,听人穿鼻。她痛恨曹军打破了她新婚的生活,痛恨曹军将她带离了生长的家乡,痛恨曹军破其地、亡其主,更痛恨曹军没能让她见到袁熙最后一面……她深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移”的道理,故而曹丕因她废妻,立她为正房之时,她便愈加地看不起曹丕。

只是,当她为曹丕生下曹睿后,初为人母的复杂情感使她渐渐放下了仇恨。她开始用平和的眼光审视周遭,就在这时,曹植走入了她的世界。不过是平常的拜见兄长,登门会客,却让甄宓感到如此亲切。

她逐渐欣赏这个不过弱冠之年的少年,欣赏他登高作赋,匡扶济世的豪迈,也欣赏他放纵浮华,赏风弄月的优雅。他吟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那样慷慨,吟着“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又是那有快意。而他的酗酒无度,任性而为,在甄宓看来又平添了些自然和洒脱,这更与心胸狭隘,城府阴冷,手段毒辣的曹丕对比鲜明。她发现,自己对于曹植,已不是亡国之女对于敌国公子的情感,甚至于超越了兄嫂对弟辈的情感。在甄宓的内心深处,亦有对“才子佳人”爱情般的幻想。也许,之前的甄宓已死在去往许昌的翠华摇摇的马车上,是曹植的出现给了这可怜的女人第二次新生。

至于曹植,更是轻狂放荡,风流成性。许是从甄宓第一次接到府中,便被其美貌所吸引,当她得知甄宓郁郁寡欢时,更是常来家中拜访,卖弄才识。他多希望自己的嫂嫂脸上不再遍布阴翳,哪怕是为自己,只有一次欢笑与回眸。可归根结蒂,她终究是自己的嫂嫂,既读书,则不可不知礼,寸肠中对于甄宓的情感,也只能深埋心底,不了了之。

或许二人都知道对方心意,或许二人又都借助身份将其隐瞒,又或许,伦理与世俗并不允许他们挑明感情,更何况,他们生长在王候之家。除礼节之外,再不敢言。

女本中山郎,花容动九乡。两段姻缘事,幸生儿一双。

黄初二年,安乡侯府。

甄宓被赐死的消息,在几日后传到了府上,传言,甄宓对天子口出不逊,又遭郭嫔进谗陷害,死时披发覆面,以糠塞口,貌极丑陋。甄宓死后,曹丕即立郭嫔为妻,封为皇后。

听闻此事的曹植,几乎是在一瞬间,双腿一软就瘫倒在地。他的一对瞳孔不断地起变化,一忽儿缩小得像针尖那么细,一忽儿又放大得像三更的灯笼。他眉头紧缩,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如芒在背。四肢再没有一丝力气,全身的血液汇集到天灵,登时便昏死了过去。

“我要去……许昌……”

被家仆唤醒的曹植神志已有些不清,他不顾自己尚有谪令在身不得入都,只是瞪大着双眼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摔出了府门爬上马背,蹬腿要走。

“大人,大人,去不得啊!”曹植的马匹被几位家仆拉住,马匹受惊,将他甩落在地。曹植还欲挣扎起身,众家仆一齐控制住他,急忙叩头哭求。“大人已是待罪之身,万不可意气用事,反遭其害啊!”

曹植放声哭了,在候王府前,三十岁的安乡侯终于放下了一切。安乡侯、四公子、皇亲国戚。他今天只知道,他最心爱的人死了。他哭得如此哀恸,仿佛杜鹃泣血,子规呕心。他哭得情凄意切,忘乎所以,仿佛自己又是那个父亲宠爱的小孩子。一梦黄粱,恍如南柯。

夜,渐渐地深了。在侯府中,曹植伏案而饮,酩酊大醉。今天遭遇了太多的冲击,他头痛欲裂,目眦欲碎,地上杯盘撒乱,狼籍不堪。他抬起头,缓缓看向北方,布满血丝的眼中尽是悲伤与憔悴。“呃…”酒精已麻痹了他的大脑,现在仅仅是抬头都让他痛心入骨。曹植不敢再动,趴在案上,涕泗横流,嘴里嘟囔着酒气,只有一息尚存。

他喝得太多了,喝得不省人事。上一次喝成这样是什么时候?是建安二十四年吧。

“真是糊涂啊……连自己的叔叔都不救了”

建安二十四年,关羽北上犯境荆州,曹仁告急。曹操封曹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救援曹仁。可碰巧出征前一天晚上,曹植醉如烂泥,第二天三军欲发,曹植仍酣睡不能接令。曹操怫然作色,大失所望,此后再不为用。而关羽随后在荆州屡战屡胜,虏于禁,斩庞德,困曹仁,水淹七军,荆州束手。

在如此紧要关头玩忽职守,在旁人看来曹植真是太不懂事,可他为何偏偏在那天喝得烂醉,这其中的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出征的前一天晚上,曹丕来到他帐中,名为酬军。曹植不敢怠慢,连忙准备酒食,恭请上座。彼时,世子之争已如火如荼,曹植怕兄长此行不怀好意,颇多防备,礼节有加,无论曹丕询问什么,他都装聋作哑,含糊其辞。

“哼!”曹丕冷笑一声,他没想到曹植今天这么难对付。“建安二十三年,许昌叛乱。”曹丕看着曹植,慢慢说出:“那晚,我前往相府救驾,你为何不见踪影?”

曹植有些惊愕,略有紧张地解释道:“那晚我听闻叛军不过家丁百人,且有兄长与城内虎贲护驾,料无大碍。”

他何尝不知,如此程度的叛乱,连游街都算不上,何须公子领军去平叛?谁又会这么计划不周,区区家丁百人就敢叛乱?那时曹操正率军在汉中与刘备决战,连叛乱的几人是谁都不知道。所谓都城之变,不过是曹丕为上位而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罢了。

曹丕勾起一抹笑意,饶有趣味地问道:“是啊,规模确实不大,我们很快就镇压了。只是……”他盯着曹植,露出阴戾的神情:“你究竟是不以为然呢……还是当晚有要事不可脱身呢……?”

曹植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顿时冷汗满头,不知所措。他那晚没去平叛确实并非不在意,而是趁着曹丕在外做戏的工夫去寻找甄宓了,二人情投意合,交谈甚欢,他终究迈出了那一步。

曹丕知道,要让曹植方寸大乱,最好的计策莫过于在他心爱的女人身上做文章,为此他隐忍到现在。或许是因阴谋快要得逞而兴奋,又或许是切身因证实妻子出墙而感到愤怒。曹丕也站了起来,表情愈发狰狞。“你以为我发现不了吗?你二人私通的诗文还在她枕头底下压着呐!”他一拍桌子,恶狠狠地说道。

曹植彻底乱了阵脚,低着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曹丕继续进攻道:“你二人虽是心意相通,可太可惜了,终究她是我的正妻,而我是你的兄长。这勾引兄嫂之罪名,你如何担当得起啊?”他在曹植周围绕起步,目光一直停留在他那惊恐的脸上。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将她束之高阁,你二人永无相见之机。纵使你们再天造地设,她也已为我生养了睿儿,深得父亲喜爱。”他站定曹植面前,凑近他耳边,轻微说道:“这个事儿,我记一辈子。”说罢,扬长而去。

曹植跌倒席上,还未从惊恐中醒来。这件事从何时起被发现的?曹丕会如何对付自己?她在家又受到了怎样的惩处?想到甄宓为了他而受惩,他就心如刀绞。他不敢再想,举手,却是摸到酒杯,仰头,混着自己的泪水饮下。

就这样,他独自瘫在帐中喝了一杯又一杯,心中无时无刻不为甄宓担心。他明知是曹丕的计,故意在这天说出以乱其心。不过没关系了,我心爱的女人还在为我受罚我却无能为力,就是明早起来要被父亲问斩,又算得上什么呢?一夜饮酒,直至破晓。

第二日三军不发,贻误战机,曹操愤怒地撤去了曹植一切职务,同时,曹丕被封为世子。

黄初三年,许昌皇宫。

曹植最终如愿以偿地去了许昌,倒不是皇帝结束了对他的贬谪,只是因去年甄宓死后自己借酒消愁的行为被监国谒者给曹丕上了一份奏折,密告“曹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从而被召去京兆问罪。

“罪臣安乡侯曹植,叩见陛下!”在威风森严的大殿里,曹植又跪拜在曹丕脚下。自曹丕继位魏王逼迫他七步成诗以来,已是第三年了,三年后,曹植因纵酒无度又被问罪。曹丕对他的恨意,一刻也未停止过。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安乡侯,你在封地不勤勉百姓,为国分忧,反倒饮酒误事,该当何罪?”曹丕高高在上审视曹植,戏谑地问道:“莫不是因宓妃之死,牵动肝胆,愁肠殢酒吧?”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满朝文武眈眈虎视,令曹植不寒而栗。

“不过你与朕毕竟兄弟骨肉,又为朕上表有功,朕多念手足之情,就饶你死罪,贬为鄄城侯,即刻迁走吧。”曹植明白,曹丕一直忌惮着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不敢隐诛,也不敢放任,恐遭到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又恐他丰满羽翼,为己所用,只有屡迁封地,使其居无定所,民不知王,王不知民。

“罪臣叩谢陛下隆恩。”曹植行礼起身,倘若只是徙侯,倒还是小事,这些年屡次见侮,他已有些麻木,仅仅车马劳累,不痛不痒。

“哎”曹丕叫住了他,似乎存心要等他叩谢天恩后再开口。“看着贤弟日渐消损,朕也是肝肠寸断啊…”话锋一转,他又端起架子:“来人啊,把甄妃在世时曾用过的玉枕赐与鄄城侯!”

“什么?!”曹植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龙椅上那人。“陛下这是何意?!”曹丕冷笑一声道:“愿贤弟早愈旧疾,保全玉体。”

一名太监端着玉枕,徐徐走到曹植身边,曹植猛一回头,怒目而视,那太监噤若寒蝉。这样的表现让曹丕有些生气,他压着怒火训道:“怎么?你敢抗旨?!”

曹植恼羞成怒,想不到甄宓生前受欺,死后还要见辱,他恨不能冲上去将曹丕斩为两段。只是他深知这一切都是徒劳,现在上前,马上会被剁为肉泥。二人就这么对峙着,像两头恶狼一般瞪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曹植还是妥协了,他长叹一口气,谢主隆恩,随后跪地不起。这一刻,屈辱,不甘,眷念和愤怒淹没了他,吞噬了他滋生的一点胆气。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把整个世界压缩成令他无法理解的模样,连光影都错了位,躲不回他用诗文堆砌的坚硬的壳,每走一步,都让他窒息。

东出宫门的马车缓缓前行,车上的藩王一路哀鸿。曹植抱着甄宓的枕头,睹物思人,呆若木鸡。“走到哪了?”曹植忍不住向车夫发问,他今天已问了许多次了,在不安的情绪之下,时间总过得特别漫长。

“回君侯,行至洛水了”啊,洛水吗,曹植扭动着僵硬的身躯,日头西沉,他也端坐一天了,略感疲惫,下令停行,探帘从车上下来走至河边。

眼前洛水裙带纠纷,浩浩东流。曹植叹气,兴尽悲来,只觉忧谗畏讥,去国怀乡。车夫一路忍受着曹植的悲伤,觉得这是个开导的好机会,也下了车,走到曹植身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臣听闻传说洛水有神,名叫洛神,具体如何,君侯可知道吗?”

曹植注视着河面:“洛神吗…她本是伏羲之女,因渡水而溺,羽化为神,司掌河洛。此事在《楚辞》与《淮南子》中均有记录。”旷阔无垠的河面又激起了曹植的愁绪,不禁泪行簇簇。

车夫又说道:“臣乡鄙之人,未读其书,只听人言。君侯才识渊远,具体所见,想必不同。”曹植抬头思考:“是啊,多亏了这些典籍,洛神的形象才得以传世,前人屈原写他邂逅洛神,详以叙述……”曹植好想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盯着车夫,傻傻出神。

“既然屈原能写洛神流传于世,我为何不能记录甄宓示以后人呢?”这个念头让曹植心奋不已,一扫之前的颓然,终于露出了些人气,他激动地来回踱步,暗自窃喜。许久,他站定江边,开怀大笑,对车夫一挥衣袖。

“取纸笔来!”

黄初三年,洛水畔上。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

曹植坐在河畔,向西望着许昌的方向,他想起今早兄长那阴冷的嘴脸,自己从安阳千里赶赴,一早朝拜,一路贬谪。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 ,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

曹植回忆起初与甄宓相见时,那是兄长凯旋,车上还带回一女子。年仅弱冠的他瞬间就看呆了身,他感慨这天底下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女子。一想到甄宓,曹植脸上就露出微笑,时隔多年,仍泛红了脸颊。他思如泉涌,要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集于她身。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那年父亲收讨河北,班师回朝,为兄长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整个许昌城万人空巷,朝中大臣咸来问贺。甄宓盛装出席,曹植躲在后面偷偷观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兄嫂那么美的样子,将它永远铭记在了心里。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此后,曹植多次拜见兄长,颇秉礼节。在他府上吟诗作赋,讲经论道,如初生的凤凰般翙翙其羽,抖擞着全身的才学,只为甄宓能为自己垂眸。想起自己那时的样子,曹植忍俊不禁,摇摇头写道: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

可是来自家庭和世俗的压力依然是巨大的,曹植深知他这样做代表着什么,可尽管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想冲破锁链,去触摸那属于自己的遥不可及的爱情。他不敢想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索性便再不去想,像是失了魂的蛟龙,横冲直撞地要跃破海面,回到他自己的归属。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那天,甄宓终于为他敞开了心门,二人在府后园中同行,聊及诗文,谈论欢笑。一见倾心,再见恨晚。每每曹丕远出,曹植大多来访,款心相待,同游并处,只恨不得比翼,未结连理。那也许是曹植一生中最欢快的时光,甄宓婀娜的身姿就倚在他身旁,那月貌花容就浮在他面前。她冲他莞尔一笑,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二人携手依偎,在柳下花阴,互诉爱意。初恋的青涩,热恋的激烈,都在曹植脸上开了花,他傻笑着写着,如痴如醉。

“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终究,二人犯下了弥天大错,建安二十三年,曹丕外出镇乱,曹植留宿其府中。彼时云雨成烟,迎风待月。曹植自觉理亏,几日都含明隐迹,不料甄宓相思心切,将曹植的诗文藏于枕下,日日观看,却惹得东窗事发。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

随后到来的便是曹丕近乎疯狂的报复,从临行逼醉,七步成诗,封地一迁、二迁、再迁,直至今日酒后遭劾,赐舍遗枕。曹丕变着法地整治他,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前年兄长继位,他前去恭贺,进见甄宓,不想那竟是最后一面!而后甄宓见诛惨死,也是为了他啊,如果不是他,甄宓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每一念起,怎不叫人痛断肝肠!此后人神相隔,永无相会之期……不知不觉,泪水已打湿了纸张。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

闭上眼,甄宓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她婉转留恋,起身辞去,曹植慌忙伸手欲留,抓到的,只是一团虚无……无数次辗转入眠,梦中相会,曹植惊醒张怀抱住的,也只是一团虚无……他目光停滞,怅然所失,呆呆地下笔: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君侯,该上路啦。”车夫打断了曹植的思绪,他抬望眼,只见日已没去,繁星欲现。曹植一摆手,起身敛衣。河面昏暗,已显得扑朔迷离,可心中甄宓的神态却愈加清晰,仿佛如当年父亲那句“可不勉之”,支撑着他前行。

“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缓缓吟出最后一句,清风拂过,曹植早已泣不成声。

太和二年,洛阳皇宫。

“陛下,雍丘王上表”一名太监端着一卷绢,走上陛阶。“又是他?”曹睿接过奏表,露出一丝不耐烦。

黄初七年,曹丕驾崩。其子曹睿继位,谥为世祖文皇帝,改元太和。

曹睿开表,题头写着“求自试表”四字。曹睿眉头一皱,自父皇一朝起,他这个叔叔就屡次上表,渴望为国立功。父皇当然是不能容他,于是等到自己即位,又来毛遂自荐。

曹睿耐着性子看下去。“臣闻明主使臣,不废有罪。故奔北败军之将用,秦、鲁以成其功;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

“哼!”曹睿冷哼一声:“他还想着‘绝缨’的事。”看来他这位叔叔,对自己的母亲依然念念不忘啊,言罢叹了口气:“我这叔叔,倒也是可怜的人啊。”

黄初二年,其母甄宓被赐死,他也因此事遭到牵连,太子地位险些不保。曹睿没有忘记母仇,他潜伏五年,上位后立马逼杀了郭太后,且是用其母死时一样的手法,“披发覆面,以糠塞口”。也许因为都对甄宓怀有真挚的情感,曹睿没有像其父一样对他这位叔叔压抑打击,反而处处忍让,养尊渥优。

“臣窃感先帝早崩,威王弃世,臣独何人,以堪长久!”通篇下来,处处是要杀身靖难,以功报主之情,在曹睿看来,倒是挥斥方遒,慷慨激昂。只是他曹植不过一介书生,性情直率,进朝做官,又受不得前朝元老讥讽,又不懂委身求全,生了事端,他皇叔的身份反而让自己麻烦。况且他与先母之事,议论纷纷,再召进宫,岂不让自己受天下耻笑?这等道理,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片刻沉默,曹睿说道:“雍丘王若嫌封地偏僻,就迁封其为陈王,常侍京城左右,告诫他此后须尽心研究经学,别再想这些事情了。”

“遵命。那雍丘王的那篇赋,陛下要如何处置?”

曹睿闭上眼,倚在龙椅上:“你是说《感鄄赋》吧”去年一即位,曹植就发出了几年前的所作的《感鄄赋》。汉朝时,‘鄄’与‘甄’同形,故其文虽是假托洛神之名,可知情之人一眼就看出是暗写甄宓。不敢在父皇在位时发出来,反倒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好你个曹植……

去年他已下令将《感鄄赋》封查,不许流通,可曹植在文人中有相当的地位,且《感鄄赋》文采斐然,字字珠玑。这一举,天下士人已颇有怨言。

“你一同去说,让他把‘感鄄赋’这名字改了,朕就不追究了。”随后揉了揉头,说道:“迁到陈地,也好监视。”

“遵命。”那太监又行一礼,问道:“只是不知陛下要改个什么名字。”

曹睿思索良久,开口道:

“他写的不是洛神么,就叫‘洛神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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