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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桥上看到那些鱼的。
冬日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眼花,她走了多久,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又是怎么爬上桥栏杆的全然记不清了。她只觉得累,疲惫像水蛭吸吮着她的骨头,粘液胶着血液,牢牢咬住每一个神经末梢,以致她的身体不像是自己的,她想躺下睡一会,就一会,或者一直睡下去,在阳光下,在这窄窄的石栏杆上。江面的风很大,头发狂乱甩到脸上,像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隐约还夹杂着电话里妈妈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没鬼用,钱呢、钱呢?她看到白色的江鸥追逐着掠过水面,倏忽又飞到红色的航标顶上去了。自由飞翔是什么感觉呢?她双手扶住身旁灰白色的石雕柱头,那是一朵线条简单的冰冷的石莲。她喜欢莲花,清净无染。大约人总是这样,所向往的皆是匮乏。她抚摸着粗粝的花瓣,想起从前在哪看过关于莲花与轮回的字句——从种子到发芽,到开花结果,最后又回到泥土,象征生命的轮回;而莲花最终超越了水面的限制,完全展开花瓣,则象征着灵魂从轮回中解脱出来,获得涅槃。她探出头去,身体微微往前倾,长发便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在风中乱舞。江面波光粼粼似仙境在召唤,松开手,飞翔,轮回,来世做一朵洁白的莲花。
“妹子哎,买鱼吗?”一双强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她一惊,从神游中醒来,回过头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他神情紧张又故作轻松地笑着问她,买鱼吗?于是她看到了那些鱼。几十条小指大的中国斗鱼在一个大圆竹编箩筐里扭来扭去,挤挤挨挨。箩筐很浅,套了层透明塑料袋,像是从肥料袋里撕下来的防水层,浅水刚没过鱼背,可以看到鱼背上摆动的深蓝色的鳍。她在看到那几条因突发意外掉落在地上的小鱼时,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原来世上还有人这样在乎自己的生死。自奶奶过世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被在意。他们只知道索取,无尽的索取,她的身体,或者她用身体换来的钱。
她利索地转身跳下来,把散乱的头拢到耳后,然后蹲下小心翼翼把在地上的鱼捡起。斑斓的小鱼冰冷黏滑,拱得手心痒痒的,让她想起儿时在小溪里摸鱼的快乐时光,嘴角就不知觉扬了起来。她刚想把鱼放进筐里,停顿了一秒,说:“阿伯,我要这几条鱼。”老人笑着从红色篮子里扯出一个塑料袋,用旧矿泉水瓶往里倒了半杯水递了过来说:“这鱼好养,不用打氧,半天没水也能活,就这样拎回家没问题的。哎你在这里面挑,里面的更好看。”“不,我就要这几条。”这是因她而搁浅在坚硬地面的鱼,三条鱼,刚好。三角是稳定的关系。比如说她、妈妈和继父,比如说她、他和他的妻。付款的时候才想起出门前把手机摔了,挂上妈妈的电话后她抑制不住地把它砸到墙上,此刻它正分裂成两半躺在墙角的地板上。老人坚持把鱼送给她,嘱咐每日喂一次十天换一半的水。一定要好好活着啊——不知道是说鱼还是说她。
她回到家找鱼缸,确切地说是找个能当鱼缸的容器。她已经太久没养鱼了,它们总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死掉,有时在她睡梦中,有时在她出门的某个时刻,有时甚至在冲泡一杯咖啡的空档里。一条小鱼沉到了水底,或者膨胀得像个球似的浮在水面,眼球突出,失去光泽。她讨厌死亡,尤其是这种一声不吭的死亡,招呼都不打,也没有遗言,突然就把她抛弃在这人世间。她把死鱼捞起丢到厨房的垃圾桶里,她没有给它一个坟墓,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幼稚的小孩子。少时总盼望着长大,天天想着如果快点长大了就好了,远离家乡,逃离妈妈的魔掌和继父游移的目光,自由飞翔。长大以后才知道,人不能活在假设里。
她翻找各处,最后目光落在桌面盛开的风信子上,紫色的风信子,小小的花朵紧密排列成穗状,花瓣硬挺如同雕刻。她喜欢紫色,这种自带神秘的颜色,执拗的,神经质的颜色。她一个人的时候看韩剧,那个女特工神枪手也喜欢紫色——“我喜欢紫色,也许因为周遭都是灰暗的色彩,我变得喜欢五彩斑斓的颜色,而紫色成了我的最爱,我家的窗帘也都是紫色的。”她家的窗帘也是紫色,床单也是紫色的,阳台的花也是紫色的。自从不养金鱼以后,她开始种花,各种紫色的花,薰衣草,鸢尾,矢车菊,风铃草……植物比金鱼好,植物不易死,养好了来年还会开花。剧中被迫离别多年的爱人最终凭借紫色的天台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他记得她喜欢紫色,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可是他却好像永远记不住她的喜好,她喜欢的颜色,咖啡的甜度,牛扒几分熟。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如果是A君的话,他一定会记得,不会给她加甜腻的三颗糖,也不会让她吃血淋淋的牛扒。可是如果是A君,她或许喝不起醇香的咖啡也吃不起一顿像样的西餐,更别说随时要投喂妈妈贪婪的胃口。所以不记得有什么关系呢?爱不爱的,又有什么关系?
风信子的矮玻璃花瓶像个鱼缸,于是她把花拿出来放进喝水的玻璃杯里,白色根须密集,像无数触手紧紧扒着花瓶不放。断了几根。植物会不会痛她无从也无心去感受,此时她只想要个鱼缸安放她的斗鱼,她的久别重逢的斗鱼。在桥上看到斗鱼的瞬间,她就知道她会带它们回家。它们和小时候在大水缸里养过的鱼一模一样,那是她和爸爸一起在小水沟里捞的。她还记得那天太阳很大,天很蓝,风很暖,水是温的,光脚丫踩着的淤泥凉呼呼的,水草不时轻挠她的小腿,鱼儿飞快地从脚背滑过。她双手扯着挽起的裤脚踩着水从上游蹦跳着往下走,爸爸拿着竹篮在下游等着鱼儿自投罗网,欢笑声响彻田野上空。她把鱼儿养在厨房门口的大水缸里,每天放学就端了小板凳踩上去趴到水缸边沿往里瞧。她想喂鱼儿吃米饭,爸爸笑着说傻瓜,这是斗鱼,不用喂,它们可以吃孑孓。她惊呆了,竟然有不用喂养的鱼。野生斗鱼在大水缸里游得欢,她看得快乐。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爸爸妈妈在吵架,他们总是吵架,她默默到水缸边上看鱼,可是找了好久,里面除了小半缸凉水和底下沉积的黄色泥沙,没有半点斗鱼的影子。她的脑子轰的一下,憋着眼泪去找爸爸,爸爸,鱼呢?爸爸正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抽烟,哀伤地看着他的小女儿不说话,她看到他的眼眶红红的,跟斗鱼的一样。妈妈还在骂个不停——整天不务正业也不知道出去多赚点钱,鱼什么鱼,有什么用,能卖钱吗?脏死了。第二天放学回家,爸爸也像那些斗鱼一样不见了踪影。
她把玻璃花瓶清洗干净,顺手洗了几颗从花盆里挑拣出来的鹅卵石,加了大半缸的水把斗鱼放了进去。鱼缸放在窗台上,她拉过椅子坐下来仔细打量着。三条鱼乍看都差不多,大约五六厘米长的蓝色侧扁长圆形小鱼,两侧布满橘红色的横纹,蓝色背鳍,橘红色的尾鳍特别长,眼眶的虹膜是红色,四周有金黄色镶边。仔细看又有细微差别,颜色有深浅,其中一条鳃盖后缘有一个绿色的圆斑,另外两条则是红色。记忆中的形象和眼前的小鱼重合在一起,她仿佛又回到了和爸爸在一起渡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开门声惊得鱼儿一阵慌乱。“怎么关机了?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她仔细捕捉他话语里的情绪,生气、紧张还是关心,她发现自己无法分辨,她根本不了解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而他总是笑她把情绪写在脸上,像个幼稚的小鬼头,又说他就喜欢她这点。她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灰色外套挂到衣帽架上。“嗯,手机不小心摔坏了。”她说。他注意到角落里的手机,走过去用脚轻轻踢了一下,“瞎闹。待会去买个新的,别让我找不到你。”他回过头把身后的她揽入怀中,“我今晚有事没空陪你。”他把她抵在窗台上。她看着她的斗鱼,夕阳透过玻璃瓶照得鱼光彩夺目,它们好像也在看着她,不知羞耻。她突然想到“鱼水之欢”,这么美的词被误用来隐喻这种事也真是够糟蹋的。他也注意到了那些鱼,“别养斗鱼,风水不好。扔了吧,可别让它们死在家里,晦气。”不会的,它们不会死。她想跟他提钱的事,终是开不了口。
第二天早上起床,她看到那条绿色斑点的斗鱼安静地躺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