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新的诗与保守的思想
“作为诗人他是一位伟大的革新者,但作为一个思想家,他则略微落在了时代后边。”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对但丁下的这一断语,应该说是很准确的。但丁是保守的,在13世纪开始的皇帝党和教皇党的争端中,他陷于各种具体的事务,遭到流放和判刑,却仍然相信皇帝和教皇都负有神授之命。读过《神曲·地狱篇》的人都会觉得但丁怨天恨地,在如何折磨他眼里的恶人方面很有想象力,比如,他把加略人犹大、布鲁图斯和卡西欧斯这三个大叛徒直接投喂给撒旦,被撒旦的三张大嘴永嚼;其中,布鲁图斯和卡西欧斯都是背叛恺撒的人,而加略人犹大则是背叛基督的人——他憎恨“犯上作乱”的行为,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犯上。
在但丁的时代,基督教世界已有衰败之相,表现为社会思想停滞,战乱不断,权力之争无休无止,可是不管是否看到了这一点,身在局中的但丁都严正地捍卫基督教教义:在《地狱篇》中,他列数了当时基督教正统教义所谴责的人:对杀人犯,但丁兴起血的河流烫煮他们;对同性恋者,但丁让他们遭到火雨的轰击;对小偷,他的处理方式是先将其变为毒蛇,然后化成灰烬;对自杀者,他把他们囚于荆棘丛中,那荆棘的枝条断开时如同伤口一样流血,使那些贸然轻生的人看得心惊肉跳,对自己的行为痛悔莫及。
对地狱的描绘既然表现了如此残忍的想象力,他对天国的描绘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按照“幸福家庭都相似”的托尔斯泰逻辑,读起来可能是满无聊的。像是这样的句子:
“那宁静无扰的纯洁的歌声
从我们精妙的幻想里呈现
永远在蓝宝石色的宝座前歌唱吧
唱向那坐在宝座之上的人。”
尽管政治上扰攘难安,中世纪在思想上却始终要受一种要求合法性的热情的控制,要求一种极为严谨的政治理论,它的基本设定是一切权力都来自上帝,上帝将神圣事物的权力交给了教皇,把俗世事务的权力交给了皇帝——在但丁手中,这些思想完成了一个综合,有了唯一的一套均衡的呈现。如果嫌弃《神曲》一会儿走极端一会儿又陷于沉迷性的歌颂,那就想一想哥特大教堂,这些为了某个理想,为了追求某种不屈不挠的精致而耗费几十年上百年建立起来的建筑,如果全部从大地上消失,该是怎样一副光景。包括托马斯·阿奎那的作品和理论,那也是与但丁同样级别的精神成果,中世纪虽然号称“黑暗”,却也必须在留下一些综合作品之后,才能退出历史舞台。
事实上,但丁到底是不是伟大,《神曲》是不是杰作,这个问题在它问世时就有争议了。比如但丁的同时代人里,一些有学识的人就挑剔他的语言,说他没有用拉丁文来写,而是用了托斯卡纳方言,此乃作品的致命缺陷。到了文艺复兴时期,那些乐观积极的人文主义者,坚决抨击但丁对地狱的描写,因为他们的共识就是否定中世纪思想通过地狱和永罚的设定来恐吓普通人,禁锢他们的精神,不过对《天国篇》他们倒是不乏认同,认为它文笔有光彩,体现了高超的审美水平。
萨缪尔·T.柯勒律治是推崇《神曲》的,他看到,基督教诗歌最突出的特点“文以载道”——诗歌结合教义——在但丁这里达到了最高水平;而对托马斯·卡莱尔而言,《地狱篇》让他感到跟当时流行的拜伦主义相吻合,拜伦开启了一种趋于极端的文学风格,对任何一种狂暴的激情都表示崇拜。柯勒律治、卡莱尔以及雪莱都是鄙视他们自己所处时代的品位的(顶尖的人文心灵必然如此),雪莱就另辟蹊径地讲,《炼狱篇》要大大优于《地狱篇》。
世俗与神圣
桑塔伽塔的《但丁传》,亮点是把《神曲》解读为一本政治色彩和地方色彩很重的作品,体现了“但丁作为一个佛罗伦萨人的视角”。这本书是他“为佛罗伦萨的同胞们创作的”,“整部《地狱篇》都与佛罗伦萨密切相关”。佛罗伦萨还紧紧关系着但丁走不出的伤心:在那里,9岁时和贝阿特丽齐相识,他比她大一岁,在她身上遭遇到一个“情欲的霹雷”,无法与贝阿特丽齐在一起,令但丁进入到漫长持续的痛苦之中,并凭着这痛苦所释放的幻觉力量——灵感来写作。贝阿特丽齐嫁给了另一个男人,然后在24岁就死了,但丁在《新生》里以诗体散文的形式讲了这些事和自己对此的感觉。
贝阿特丽齐来到了《神曲》中,是她从天堂下到地狱,促成了维吉尔成为但丁的向导,又是她在炼狱的后半段接替了维吉尔。她带领但丁穿越天堂,因为她担心但丁的精神荒芜可能导致他的迷失,而但丁则得到了全部的灌注,通体盈满了上帝的神圣之爱、光明和正义,从而得以对重新开始的尘世生活做好准备。对但丁来说,贝阿特丽齐代表的爱既是世俗的又是神圣的,与此相应,激发了但丁思想的政治也同样兼跨世俗和神圣两边。
令人眼花缭乱的13~14世纪南欧和中欧政治是《但丁传》着墨最多的内容。单单搞明白吉伯林和圭尔甫,也即“皇帝党”和“教皇党”,就费煞一个人的脑汁,更兼佛罗伦萨在13~14世纪之交还有黑党白党之间旷日持久的缠斗,而但丁正是它的受害者,被它弄得有家难回,在外流离。简单来说,皇帝党是因西方历史上最雄才大略的皇帝之一腓特烈二世而来。1212年,愚蠢的教皇英诺森三世将他监护过的腓特烈二世立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以取代他所不满意的原皇帝奥托,两人来自两个家族,腓特烈攻击奥托,并打败了他。黑党白党则指佛罗伦萨的两个家族,白党是一个民粹派的家族,黑党则是一个贵族家族。但丁曾在圭尔甫派的白党同盟里担任过一个领导角色,这是一个由银行家和商人组成的集团,他为此被黑党所憎恨。
贝阿特丽齐死于1290年,这时的但丁25岁,长期处于研习宗教和哲学之中,哲学给了他大量的安慰,他对佛罗伦萨政治也没什么兴趣。“他一直努力将自己塑造成一位以修辞学、诗学和哲学见长的知识人”,本想“成为具有批判精神的佛罗伦萨学者,或是一位凭借自身的智慧为城邦服务的智者”,然而一旦涉足政治,他就无法再保持初心了。桑塔伽塔告诉我们,到1295年前后,“政治的恶魔”找上了但丁,他努力攀求一个市政管理人的位置,也取得了成功——1300年,他当过两个月的执政官,卸任时心满意足。
桑塔伽塔不客气地指出但丁“沦陷于派系之争”是不应该的。但丁似乎愿意通过政治成为公众人物,可是白党在和黑党的较量中落败,他也不得已,成了“自愿流亡者”。他被判了罪,罪名非常重,只要他敢再回佛罗伦萨,火刑柱就将无情地夺走他的性命。
虽然在流亡,但他只要一有时间和资金,就乐于去做一些“冶游”,多样的趣味,分心的习惯,是文化人从他的文化志业中得到的巨大好处。桑塔伽塔叙述了他想象中,但丁于1303年在维罗纳发现了一座欧洲一流图书馆时的心情:“该馆于5~6世纪由维罗纳的座堂圣职团创建,馆藏中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古典文本。自13世纪中叶起,该图书馆就为学者们发掘古代作家的作品提供了很强的推动力。”但丁失去了他心爱的藏书,也被迫离开妻子儿女、孑然一身,“我们有理由想象他会沉浸在阅读之中”。这段读书时间,对但丁在次年写出《论俗语》想必是很重要的,且也开启了他在一年之后去到博洛尼亚,一边教拉丁文赚钱、一边继续搜寻更多哲学书籍的经历。
想象一个世界帝国
这段时间的插曲,是教皇本笃十一世对佛罗伦萨内乱的斡旋。控制了佛罗伦萨政权的圭尔甫派黑党自己也起了内乱,于是教皇派出使节进入该城,并把流亡的白党人邀回佛城同黑党人议和;然而局面仅仅平静了一小段时间就再度恶化,教宗特使也被针对,只好撤出,城内再度发生持久的乱战。但丁没能回到故乡,在手头拮据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去向一些豪门乞食。他对政治彻底厌倦后,才重回思考和写作,而思考的重心正是由前几年的遭遇造就的:城市国家系统如何克服其结构上的分裂倾向,以财富积累为首要目标的经济体系如何为社会确保文化和公共道德,以及建立怎样的政治体制才能避免暴君政治和寡头政治之间的来回动荡,等等。
他觉得自己看到答案的时候,是亨利七世当上德意志帝国的皇帝。亨利七世算是有为君主,他觉得在自己任内,让意大利各个分立势力之间和解是头等大事。但丁去觐见了他,并以此为机会向意大利的各个城市发出和平的倡议。可是,他的努力收效甚微,亨利七世也不耐烦于那些城市的首鼠两端,都想投机而无心于真正的和解,便发动了军事行动,要武力拿下整个意大利半岛。只可惜,和本笃十一世一样,亨利七世也过早去世了。1313年8月,比萨城举行了亨利的葬礼,但丁参加了,并随即开始用拉丁文写他的《论世界帝国》。
他要为一个普遍的帝国做辩护,他认为,一个普遍的帝国是唯一能够建立世界和平的政府形式,它的样板就是古罗马。在但丁看来,古罗马对所有民族做了正义的、非暴力征服,这正是天赋罗马的使命,而上帝也是选定古罗马统治时期让基督诞生的。然而,但丁的这番论证有一个基础,就是要缓和对帝国必然没落这一事实的恐惧。古罗马,就像之前《旧约》时代的以色列一样,确立了上帝所宣布的永恒统治,可是以色列分裂后消失了,罗马也在蛮族的入侵下土崩瓦解,所谓“国王的两个身体”——神权身体和俗权身体——之说可以确保一个帝国的概念,却无法保证帝国能够实际延续下去。
所以这里就可以看出但丁的保守来:他“乞灵于”一段已经暗淡下去的历史来主张君主体制的崇高和必要。可是,假如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亨利七世死后的意大利人,他们看到自己半岛上的城市以邻为壑,家族彼此为敌,民族同胞各自为营的时候,他们能有多大的信心去期待罗马的荣光复现呢?他们又有多大的自信,能无视《旧约》里描述的以色列的混乱和衰败史,而认为再造一个帝国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呢?
《论世界帝国》不出意外地被教廷列为禁书。但丁最终找到的落脚地是拉文纳,在这个小城里,他终于有机会和心情去修改和完成他从1308年起开始创作的《神曲》,他希望能以这部作品封神,也让他在家乡佛罗伦萨谋得一个崇高的地位。这个愿望也没有达成,而他又不幸只活到了1321年,从事创造性工作的时间不算很长。但他对政治事务了解之深,却超过了同时代甚至许多后世的文学家、艺术家。从《但丁传》里了解到的他经历的磨难,是不是能够解释《地狱篇》里表露的毒辣的恨意呢?
从对现实的绝望到个人净化飞升
但丁和16世纪的蒙田一样,都对俗世的政治争斗有透彻的观察和认识。但丁当然要歌颂上帝,要主张保持上帝信仰,可是他也十分清楚,很多俗世之人的所谓信仰,仅仅是觊觎上帝式的掌握众生的生杀大权,他们的强烈的权力欲滋长了行为的暴烈畸形,尽管有时候,人也会因为渴望荣誉、渴望王道智慧而尽力去变好。像英诺森三世、博尼法斯八世这样,要么愚蠢至极要么贪婪成性的教皇,只是在损害基督教会在人民心目中的印象,让民众逐渐明白他们所视为神圣的并且指导他们去信仰神圣的,本质上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站在虔信的基督徒的立场上,他把亚历山大大帝和锡拉库萨的狄奥尼修斯都丢进了血河之中,是因为他们都是暴君,以血来洗劫自己要征服的地方;他把克娄巴特拉女王罚入地狱,把亚述女王塞米拉米罚入地狱,是因为她们做了淫乱的事情,但他把爱上埃涅阿斯最后自杀的狄多女王也放在一起诅咒,就有点过分了。另一些处理更难以让后世的读者接受:他秉持天国正义,将那些不幸生活在基督时代之前的人,不论良莠贤愚,都宣布为与上帝隔绝的人,于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尽管没有受什么折磨,却也只能待在地狱的前厅——即所谓“灵薄”那个地方。
根据他对但丁最后7年生命的研究,桑塔伽塔断定《炼狱篇》是对《地狱篇》的反转,它描绘的是他在帝国希望破灭后所看到的意大利和欧洲:各个君主国都一片萧条,统治者们“几乎所有人都逃不过父庸子弱的常态”,而在城市里,“野兽般的暴行和嫉妒比比皆是”,行文中充满了“谴责、控诉、酸涩的挖苦”。在《炼狱篇》进入最后三分之一时,但丁脱离了当时的政治时局和历史事件,而开始为个人的净化飞升做渲染——在《天国篇》还没有到来之际,他已经看不到求取一条现实中的出路的可能。
把但丁放到中世纪的背景里来看,就会发现他的特别。在中世纪,对精神生活有所贡献的人,基本上都是些僧侣,一个世俗人,哪怕他和僧侣一样通晓当时的宗教哲学知识,似乎也不会从事写作,更谈不上留下什么影响世界的作品;文学、哲学和其他人文思想,在14世纪之前都是由僧侣教士们从教会的立场写出来的。但但丁出现了,他是个有学问的世俗人,他打破了这个惯例,而他彻底失望的心境也在预言中世纪即将进入真正的尾声。
20世纪以后的人都熟悉了“抛入”的概念,乐于把人的尘世存在解释为一场意外。而但丁在他自己的框架下,对自己为何落入这么一个世界做了最合理的解释,他说,我们生于此世,是上帝在考验我们真正的美德,看我们能否以基督般的坚忍来忍受所有的磨难。以上帝之名在此间承受痛苦,将为你赢得远比你想象的更为高尚、更为永恒的快乐。所以他坚持要人爱上帝,否则将会永恒痛苦,将会遭受来自上帝的无情的打击,只不过,这打击和痛苦也来自仁慈上帝的永恒的爱。
《但丁传》
[意]马可·桑塔伽塔 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2022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