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在山上
九、狗与雪山
一段时间,老水手的门口挂着一只烟熏过的狗腿,从门前经过时我总要扫上两眼。吃狗肉在桥南街司空见惯,特别是冬天,全家围坐在烟雾中啃着狗肉炖腊排,外人看着就暖身。但大街上卖狗肉的并不多见,偶尔路边几块沾满灰尘的狗排摆在脏兮兮的塑料布上,询问者寥寥无几。
临到这个季节,狗肉的来源多来至自满大街没有看管的土狗,主人稍不留意,这狗就进到别人的麻袋。家狗被关在家里,流浪狗了无踪影,街头随处可见浪荡的打狗人和起哄的小孩。
山上的“残手”某天在后山发现了一群野狗,力邀我们去打“野味”。负责打探的同伴回来告之是一个野狗窝,窝里面大概有小狗,母狗很谨慎,不离狗窝半步。
大家衡量没有十足的把握去捕获母狗,决定把注意力转移到小狗身上。打定主意,一群人凑在一起开始向山上进发。
那是后山一片看不出任何征兆的陡峭荒坡,几块从山上风蚀滚落下的乱石趴在枯萎的乱草中。不远处,一只浅泥色带斑点的土狗,不时抬头警觉的四处张望。“残手”不知寻着什么风,能找到此处地方,大家感到奇怪。
我们藏在不远处倾斜的岩石下,紧盯着山上,野风从边沿巨大的山麓豁口不住吹过来,渐次低缓的在我们的头发与狗的脊毛间传动,起伏。
等了一会儿,母狗没有察觉到周边的异动,独自朝山坡另一侧走去。一行人见着机会,跑上山,在一块石头后面的杂丛中,发现眯着眼的几只蜷缩的奶狗。
正迟疑,“残手”他们随即人手一只,提着奶狗的后颈就往山下蹦,翻过路边的土坎,找到一处僻静荒废的田畦。随即举起扭动的“猎物”掷向土埂上堆叠的乱石块,奶狗像膨松的棉球噗噗的落下,没有半点血星渗出,像吮奶后熟睡一般轻飘飘的。
只见几人拿出随身的小刀开始剥皮,奶狗太过粉软的皮肉很难分离。索性剖开,去了肠肚与头就近在水潭边荡一下,稍稍甩干。然后找来干枝架起,撒上一把盐,点着火,悬起的尸骨残肢在枝桠上冒着水气。
湿润的柴火引来一阵白烟,夹杂着小火苗渐渐窜起来,整个架子很快就给吞噬。由于山风疾缓不料,火势不好控制,我们不断添加又退去柴火,那几块像乳鸽一样娇嫩的幼稚肉身沾满了白色的灰烬。
捉摸着差不多,等不及切割,垂涎者纷至上手撕扯,且连骨带肉往嘴里送,焦糊的皮肉暴露着奶白的生色。我接过一块,作假样在没熄灭的火上燎着,以增强心里并没有食欲的厌恶。
时间不长,头上便隐隐传来迅疾的低嚎声,仿若风抵着地面席卷而来,大家伸长脖子向外打望,众人顿时慌作一团。母狗蓬着毛从山上怒号着,发疯式的向我们冲来,一群掠食者四处溃散。母狗并没有分散注意力,集中全身之力向一处冲剌,我和某个同伴有幸成为了复仇的目标。
自己赶紧扔掉手上还没咀嚼的骨头,拼命在山石中跳跃逃窜。还来不及恐惧细想,身体便划过一个短暂的“问号”,重重的跌入一处岩石裂开的地缝中。悲愤的母狗从头上飞驰而过。摔得半死的我躺在岩壁中,一直捱到天色渐暗,才独自从穴底慢慢爬出来,摸黑回到家中。
我在床上躺了好些天,不全是身体受的伤,更是对这种获取毫无反抗的孱弱性命的“偷猎”行径耿耿于怀。我偶尔会生出想去更远的未知旷野去一试身手,像电影里那些真正以猎为生的洒脱的勇士一样。直到那个冬天来临,各路人马齐聚终于决定去时常眺望的远山“狩猎”。
每年寒冬腊月,白雪都会覆盖那座离城不远的山脉的大部分山顶。正因为山上积着大雪,雪地里才能经常见着野免,雉鸡什么的。如果运气好还会捕到胆小的麂子,运气坏就与凶猛的野猪撞个满怀,反正几个摇唇鼓吹说曾到过山顶的人讲得跟真的一样。除了告诫碰见野猪时演说者表情故作狰狞外,一切故事都让人既兴奋又呆想许久。
那天,清晨天刚启亮,一众人身携工具和绳索,有如候鸟排成纵队的样子向理想地前行。
我们沿着山脚的河沟,滩涂、灌林丛一路搜索上山的方向。越往上走,寒气从空气中聚拢的越明显,脸被干冷的风刺得微痛。粗盐状的雪霰子乘机撒在领肩落进脖子里,让身体不由得一阵颤动。低洼地的水面和原本潮湿的地衣因天冷结成了冰的硬痂。
爬了大半天,积雪终于开始抚平崎岖的山地,使之变得看上去不那么陡峭难走。我们的视线也渐渐趋近于山顶。晴霁的雪地从一片柔和的白,变作成千上万个明亮刺眼的光点。一眼望去所及的地方,除了我们一群呼着霜气快活无比的陌生闯入者,山上并没发现想像中的动物活动痕迹。
一阵寒风就此猛烈的刮过冷寂的山岭,几只宿冬的山雀霍地从积雪压低的枞林里掠出,我们忽然发觉,走在山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极端的白光与战栗根本无法让大家从容的观察目标。
借助一股热劲,大家决定分开行动。
我和华子一组人去了林子深处,围着灰白的树杆缩着头一边嚷一边乱顿脚。等人头齐整,枝头的积雪像瀑布一样漱漱的往下震落,我们坏笑的逃离,又期待能惊动埋在树丛的野鸡能冒出头来。
“残手”他们则自作聪明的翻过一片被雪掩去大半的岩石斜坡,在石头上上窜下跳的叫嚣。几个还点燃收集起的枯枝冒着浓烟塞进石罅,然后颇有信心的支着绳套在外面守候野兔的落网。
只有“假妹儿”不屑与吵闹为伍,远远的带着“大宽脸”一路厂子弟,歪歪斜斜的爬到另一处山阴背后,那里看着有一小溜逃过风雪覆盖的灌木植被,几个人手持刀棒一声不响的弓在雪地里,幻想着饥渴的麂子会溜到那儿啃啮草木,然后冲出来一击即中。
灿然的阳光带来了融雪的极冷,也带走了身体热能的快速消耗,棉质衣物如同薄纸一张难抵冷冽天气的索取。我们来来回回折腾了半晌,一无所获。一干人在各自的地方施展着恐吓和猎狩,更像是依靠虚张声势的表演驱散严寒,好让身体不至于冻僵
白昼的光辉逐渐淡去,大雪包裹着的苍茫荒野还是那样杳无声息。回想上山前仅有的几个烧饼或包子,还没等揣热火就早已残渣不剩的进入各自的肚皮。我们极度渴望食物来填补不断下降的体力。待到一无所获时,心中的那一丝惊喜再也不如胃来得实在,就只剩打道回府了。
但时谁也不曾想到这群野猴会迷路。准确的说,寒冷和不断泛起的饥饿感引起的似曾相识,在本来就没有路的山道上,让惯于跑山的我们晕头转向。慢慢的,身体和步履因迟顿而变得轻浮,远处的河流与城镇仿佛近在咫尺又好似永远隔着列列山冈。
终于发现远处缓缓移动的灰蓝烟云,衬在皑皑白雪上忽然觉得莫名的好看。翻过一座小丘,眼眶中出现一处土瓦房孤立的倚在半山岭上,泥坯的房墙上袅着软绵绵的明亮烟气。大家歪歪扭扭的往山那边奔去……
被烟熏得幽黑的屋堂下架着一垛老树根柴火,主人特意把火挑得旺盛。房的柱梁吊得老高,上面悬着几根预备过冬的老腊肉。抽着旱烟的男人,不时打量正在埋头大口啃着烤红薯的一堆少年。火塘下,老农沟壑的脸,闪着木讷与怜悯的光,仿佛是天神普照一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