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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伯乐主题征文第九期【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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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不小,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人们依然叫他小木,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刚会呀呀说话的幼童。人们叫起小木来,会让听到的路人产生呆木的感觉,这也许就是大家想要的效果。小木其实是有大名的,叫陈强,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很明了,一代要比一代强,小木好像没有完成父亲的心愿,从九岁起就表现得呆头呆脑,用村里说话最缺德的赵四的话说,像一根木头,后来,不知谁开始第一声叫他小木,人们就开始了,不约而同地忘了他的大名,直到七十八岁的今天。
小木本不这样,小时候还是挺机灵的,五岁时已经能认出几十种草药,上了年纪的那些老人常常看着小木对他父亲说,你家的门风被儿子顶起来了。小木那个背上倒扣着一口锅的驼背父亲总是笑呵呵地直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成一朵菊花,最后再补充一句,老天待我们陈家不薄。七岁入学的小木表现好于大多数孩子,老师们说小木是块学习的好苗子,好好培养,日后定能成大才。这又让小木那个四十岁才娶上媳妇,四十二岁才当上爹的父亲欣慰极了,在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时就特别理直气壮。
可惜,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兮旦福,小木九岁时,得了小儿麻痹,住了一周医院后,两条腿站不直了,走路左摇右摆,目光失去了灵性,看人看物都很呆滞,只有爱笑这一特点没变,整天都是笑嘻嘻的,只是笑容直白了些,也少了原先灵气。小木从此没再去上学了。从那时开始,家里的气氛变了,父母不爱笑了,常常默默坐着,相对长吁短嘘,小木也不敢笑了,一双眼睛好像总在受惊状态,让人看了心疼。
没再去上学的小木,喜欢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看,看别的伙伴背着书包上学去,背着书包放学回来,提着筐子打猪草,一大群人“打仗”……小木很想跟他们说说话,问一问他最喜欢的李老师老师,问一问自己写得最好的大字课……但他们常常很不屑回答,当玩游戏玩腻了时,小木就是他们现成的放松对象,只要有一人用怪声怪气的语调吼一声小木,大家就一起狂喊:小木小木木头人,除了吃饭就是睡,天下头号大木头。小木高昂的情绪一下子就被憋了回去,低下头,把手攥的紧紧的。但伙伴们还不放过他,你在小木身上拽一下,他在小木头上拍一下,然后拉着手围个圈绕在小木身边大声地喊:看这个木头人,还生气呢?有本事你来打我们呀。小木的脸就涨得更加通红,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样气人的事只有邻居家的姐姐灵儿能解围,只要灵姐一出现在路口,伙伴们就会一哄而散。灵儿比小木大六岁,住在小木隔壁,已经是家里的主劳力,喂着两头猪,常常踏着夕阳背着一捆猪草,看见这种情形,远远地把猪草往地上一扔,捞起路边的树枝就冲了过来。这时候的小木特别自豪,看着已经跑出好远的伙伴们,特别解气。灵儿拉整齐小木被孩子们拽得乱七八糟的衣服,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陈强,你要厉害起来,他们才不敢欺负你。小木点点头,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厉害点。灵姐看着他的眼睛,摸了摸他的脸说,就像姐刚才那样。小木又用劲地点了点头,可惜当下一次再出现那种情形,他还是只会低下头。灵儿是除了父母外唯一一个坚持叫小木陈强的人。灵姐在小木心里,是最俊的人。其实,灵儿确实是方圆几十里最漂亮的姑娘。
渐渐地,小木长大了,灵儿长得更大,她先结婚了,嫁到了离村五里地的县城。灵儿结婚那天,小木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跟着婚车走了好久,望着婚车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舍得撤回目光,他的心里缺失了好大一块,呼呼地漏风。
从此,村里看他的眼神只剩下嘲讽、蔑视和冷漠,再没有一双温暖的手拉他。
六年后,小木也结婚了,对方是邻村同样得了小儿麻痹,左手不得劲的秀。腿不得劲的,配手不得劲的,那真叫般配。在小木和秀的婚礼上,人们在喝喜酒之余,不忘调侃一对新人。小木父母的脸色就很难看。人们这才有所收敛。小木的驼背父亲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人们小小的头疼脑热都是他的草药治愈的。还有些乡邻虽然不多说话,看一对新人的眼神一如既往地让人感觉不舒服,道不明的意味很浓。专门回来参加婚礼的灵儿,刚站在新人身边,乡亲们马上围过来嘘寒问暖,顺便祝福一对新人,让小木夫妻俩接受到的祝福达到了那日顶峰。灵姐的丈夫是个领导,有时会到村里下乡,乡亲们就比较听灵姐一家的话,喜欢上赶着灵儿一家说话办事,这让小木莫名就有了自豪感。其实,结婚前请不请灵姐来参加仪式,小木心里很打鼓:几年不见灵姐还像从前一样待自己吗?如今身份又不一样……不请吧,自己又不甘心,打心眼里认为灵姐与村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小木看着站在身边,更加漂亮的灵姐,腰不自知地向上挺了挺,脸上的表情少有的阳光,他转头向新娘子介绍,这是灵姐,姐字拖得很长,特别细腻有感情。
木子婚后第三年,秀生了个千金,那小模样集合了木子和秀的优点,小木的嘴咧得一天都没合拢,从此笑容又慢慢爬上小木的脸,很像九岁以前的小木。转眼就是孩子的弥月仪式,小木拖着自己的破腿,买糖块,染鸡蛋,装盒……你少弄点,如果人来得少,就浪费了。咋能浪费了,咱们结婚时人不都来了吗?秀看了看丈夫没再吭声。
第二天的席面上,来的人凑不够一桌,准备好的红鸡蛋,一个个站在盘子上,像一颗颗嘲笑的大眼睛,五颜六色的糖块更像个笑话……木子坐在门槛上看着远方那座从没走出过的大山抽烟,秀抱着孩子坐在娘家人中间默默无语。木子的老父母在去年相继去世了。小木想起了灵姐,听说灵姐的丈夫又升官了,到市里当了大领导,灵姐也跟着去了,如果她能来,自己该有多高兴,慕她的名而来的人一定不会少,可是路程这么远,小木没舍得通知灵姐。
村里也有对小木较好的乡亲,他们虽然不会嘲讽或用余光从上往下看小木,但他们也忙,大抵只会在路过小木身边时,问声小木吃饭了吗?遇到尴尬的处境,没有人像灵姐一样挺身出来。从此小木再有高兴事都很难开心起来,不过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
高兴不高兴日子总要过下去。父母在的日子,靠赤脚医生的微薄收入,一家子勉强过活。双亲的离世让小木一家的日子举步维艰,夫妻俩闲暇时间都耗费在地里,别人一天的活,他俩需要三天甚至五天,质量还一般,收成维持吃喝都捉襟见肘,女儿以后的上学费用呢?夫妻俩愁白了头。吹着口哨回家的村邻经过小木的田间地头,目光赤裸裸地看戏,小木一声不吭,媳妇很容易就红了眼。回娘家的灵姐坐在小木的炕头,建议他俩种药材,说这应该是小木的强项,三个人挑灯商量了一夜,决定种西红花。小木一家的日子算是有了着落。
随着县城的扩展,小木他们郊区这个小村被划进了城市的规划图,很快进行了拆迁搬移,小木搬到了城东,乡亲们大多选择搬向城西。因为祖屋的面积大,加上药材地,拆迁款还可以,小木的后半辈子算是不用费心吃穿了,况且女儿也大了,找到姑爷家境不错。
听不见乡音的时候也看不见应该热络但不太热络的乡亲们,小木心里总有一股道不明的不舒服,憋闷得很,他越来越苍老,话也越来越少,活得像一个孤岛。
快乐的来临总是措不及防。这天的午后,小木依旧蹲在小区门口,看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车,还有那几条可以说出区别的流浪狗。一个很熟悉的身影进了小木的视线,他用尽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看,那道身影还在,使劲地揉揉眼睛,那道身影还在,并且已经走到了身边。陈强,你家在这儿?我前几天就回来了,大伙只知道你搬来了城西,具体是哪个小区,都不清楚。小木的嘴唇蠕动着,但好久没发出声音,双手握着灵姐的手,眼睛里泪花直转。
灵姐摇了摇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抽出一只手手,指着同行的年轻小姑娘说,这是我女儿小溪,来咱们县里下挂(支教的一种说法),租住在这个小区。她又转过声对小溪说,这是你陈强舅舅,我们俩小时候住一个村,是左邻右舍,关系好得很。小溪表情平静地看着小木,客气而疏离打招呼,舅舅好。小木这下激动了,赶紧放了还攥着的灵儿一只手的双手,抬起来,想拍拍小溪的肩膀,举到小溪的肩膀边,看着这个洋气的女孩,又放了下来,在衣襟处蹭着,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舅舅这个称呼可比叔有分量多了,花朵一样的小溪竟然称呼自己舅舅,表情虽然不热络但也没有一丝嫌弃,自己的女婿自从跟女儿结了婚,就不大上门,街上碰见都是用鼻子哼一个爸的音,还没到耳边就被风吹散了。
木子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整个人开始活泛起来,从此,每天上班下班时段,他总会出现在小区大门口,听一声小溪刚开始不太利索后来清清脆脆的呼舅舅声,哪怕是下雨的深夜,隆冬的清晨,小木都守在小区门口,早上看着小溪上了早班车,晚上看着小溪家的灯亮了。秀说,你这样会让小溪不自由的,很讨人嫌。小溪是个小姑娘一个人在这住,我不帮灵姐看着,谁帮灵姐。小木依旧风雪无阻。高兴起来的小木,有时候还会哼曲子,虽然曲子不成调。
又是一年冬至,有吃软糕的习俗,离冬至还有好几天时街上就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炸软糕的小摊,一口大铁锅,一个案板,夫妻俩就开业了,小木以往都是在小摊买五元钱的,就够俩人吃了,但今年不准备那样操作。在启明星依旧闪烁时,小木赶到西门边的自由市场。赶早集的人们还没拉开阵势,有人正在铺油布纸,有人在卸货品,有人大声打招呼声,有人在吵闹声着争地盘……平日里喜欢看这一切的小木,眼都没抬,脚步也不停顿,径直去市场东北角的农民自营摊位。小木是农民出生,潜意识里认为只有农民自己种,自己磨的软米面最地道,并且软和,小贩们明明暗暗的门道太多,不放心。小木,又来逛集市,今天冬至,软米面来两斤。小木摆摆手。在东北角的摊位前,小木也是左看看右瞧瞧,货比了好几家,这才称了五斤,满意地打车回了家。出租车,小木很少坐,年龄大了,干不了什么了,时间多得无处消遣,走路既健身又能看风景,多好。
回到家,把面往秀手里一递,小木就催促其赶快行动。秀和着面团,小木神情很庄重地站在边上不停顿地指点,这儿还有干面,那边水多了吧,多揉揉,揉到了才劲道……上了蒸笼,他又守在煤气灶前,火开到最大,不一会儿,蒸汽噗噗噗直向外喷。你过来坐一会。不,蒸汽扑灭了火都不知道,赶不上中午吃就不好了。小木很认真地说,很认真地看着,像在办一件很庄重的事,满是皱纹的脸在发光。
蒸熟的面团稍微凉了一会,夫妻俩就开始行动。有些热的面团还烫手,秀左右手换着滚面团,轮流在嘴边吹吹,不得劲的左手常常滚歪了,站在边上的小木看着看着手就伸开去,被秀打一下,呵斥道:一边去,你会吗,别加忙。小木嘿嘿嘿地笑着收回手,看墙上的分钟又走了一大格,心里发急。开始团面片了,一个个面片圆圆的堪比圆规画下的,糖必须放一小勺,最终的成品圆溜溜胖鼓鼓的。灵姐从小就喜欢吃我妈做的软糕,她说比街上买的软、劲道,小溪一定像她妈妈一样。所有的软糕都排好了队,放在油锅边等着跳下去。小木不让继续向下进行了,他看着时针和分钟走到十一点半的坐标,这才让秀开始炸软糕。自己去小区门口等小溪。
过节时的空气总是有些躁动,平时悠闲散步的老人们不见了,匆匆忙忙回家的年轻人脚步更急迫了,时长晃荡在街边的流浪狗都没了踪影。小溪不会早回家了吧?如果那样可就不好了……不会,学生放学时间还没到……小木站在大门口有些急,一会儿站起来向东望,一会儿坐下,没有五秒又站起来向东望去……小溪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大路拐角,神情恹恹的,精神不太好。小木拖着自己那条跛腿,左一下右一下频繁地摆动着身体,肩膀剧烈地一耸一耸,向小溪走去。舅舅,有事?小溪,出什么事了,怎么不高兴?没事。今天是冬至,去我家吃软糕吧。太好了,我还想这个节气该如何过呢。小木走在小溪身边,遇到熟人,还没等到对方开口,他已经用很大的声音说,这是小溪,我灵姐的闺女,实验小学老师呢。说完,眼神直白白地盯着对方,表情投入,像还没被尘世污染的清泉,语气很自豪。直到对方回答,小姑娘不错。他才罢休。
两人进了家门,暖气迎面而来,人舒服了不少,洗手的这一会功夫,软糕和配菜就上了桌,秀还在厨房和饭厅之间进进出出……小溪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心潮彭拜,看了看小木和秀,低头吃软糕,吃了一个又一个,神情认真像在品尝美味佳肴。其实这种油炸的食物,小溪一直都不太热衷,太增肥且不健康。但今天小木递过来一个,她吃了。秀递过来一个,她吃了……小木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小溪,开心极了。舅,你俩怎么不吃?吃,吃。小木开始吃第一个软糕。
小溪支教的那两年,是小木最快乐的两年,当班车载着小溪越去越远时,小木心里很难受,就像当时灵姐出嫁时一样,不过听着小溪趴在玻璃窗上大声地说,舅,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小木两口子又高兴了,别人递过来的白眼都没那么讨厌了。
小溪说到做到,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来一次,陪陪小木俩口子,每年春节的视频祝福绝对少不了。所以,小木就很高兴,一直很高兴,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