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一晃便是数日。邕国的冬景渐浓,越往北,就连呼吸也变成了一种折磨。
这一路,瞿飞燕鲜少歇息。
在又一个慢慢长夜的奔走过后,她终于站在了凛城的城门口。
瞿小当家的感觉有点糟糕。之前在南夷山她受了风寒,这头晕和头疼的毛病一直反反复复,也没能好透。眼下,她只想先把那该死的袁赫贤抛在脑后,然后随便找个客栈睡觉。
只要一想到那姓袁的,她就脑壳痛。
许是冬日严寒,又许是这凛城乃是邕国北面的边陲,眼下街巷不及晏都那般热闹。路人稀疏,皆都低着头自顾自地走路。仿佛背后的冷风推着他们一般,看起来行色匆匆。
瞿飞燕在城门附近找了家客栈小憩。明日,她还得早起,再往北走些,去北岳山瞧瞧。她觉得袁赫贤定然是在那处,却也知道自己未必能够见得着他。
那些修道士向来神神秘秘,行踪飘忽不定。但凡袁赫贤不想见她,他们就绝对见不着。而只要袁赫贤当真把她放在心上,他们定然是能见着的。
除非,人根本就不在那里。
瞿飞燕心中七上八下,很是不安。她希望自己能见到他,却又害怕自己压根就见不到他。如若是此,那她便连质问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暂且将忧愁搁置,她倒头便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际,她觉得自己很累。身后仿佛有人在追自己,而自己则光着脚在狂奔。脚下大地略显粗糙,却还算平整。只是冰冷的脚感在刺痛着。瞿飞燕觉得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炙热,连回头去看一看的功夫都不得,只得埋头狂奔。
这一觉,她迷迷糊糊得就睡过了夜。待到启眼时,已是日出东山之际。
睡醒后,她觉得自己更累了。
出城往北便没有了官道,路途变得崎岖难行。今晨雾重,白霜盖在松柏上,看起来有些暗淡。马儿跑得不如往昔那般欢快,这让瞿飞燕多少有点心烦。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这一趟要白跑了。从凛城到北岳山,甚至是从夷城到这遥远的邕国北疆。
北岳山在凛城以北三十多里,因没有官道相连,瞿飞燕花了足有半日之多。当她立在山脚下仰望那钻入云霄中的雪峰时,心中的忐忑越演越烈。
这就好似一堵墙,一堵通天的墙,阻隔在他们之间。
“袁赫贤!”
她对着巍峨的高山喊着,可回应她的却只有那空灵而又缥缈的回声。好似就连她自己都在劝着自己,“回去吧,瞿飞燕!既然选择了不告而别,他就不会来见你。”
即便是日头正旺的晌午,这里的空气都是让人心灰意冷的冰寒。
她在山脚下等着,等到了日沉西山,等到了星缀天幕。明知这样的等待不过徒劳,可瞿飞燕却没能转身离去。幽夜的寒冷里,她想起了惠明真人的话。
也许就此放手能让自己少遭些罪。可终究,她放不下。只有卑微的期盼能掩盖过心中排山倒海般的委屈,支撑着她继续等下去。
马车慢慢悠悠地行在官道上,车夫不紧不慢地赶着车。即便道路平坦,也没能让他们跑得快些。
车内,袁二公子看着兵书,神色悠闲。
招月与他对面而坐,时不时地就要掀起车帘子朝外面张望。
她生得机灵,城府却不深,喜怒哀乐皆都挂在脸上,也口无遮拦。
这沿途的景色,她有点熟,又不是那么熟。招月自幼就被送进宫里当丫鬟,这趟和亲算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但这一趟远门,便是打这里开始的。
“公主,我们好像是在往晏都去呢!”
禾珠一瞬坐直了,嘴上却还是一如既往得温和。
“哦。”
她的声音柔中带着点娇羞,合着她舒缓的呼吸,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惬意,叫人在不经意间便就放松了警惕。
“二公子。”禾珠看向他,脸上起了笑,“原来公子是要将我送回晏都啊!”
袁赫贤嗯了一声,眼睛还停留在兵书上,“公主心心念念想要回家。虽未必能让你回得了王城里,但离家近一些,也是好的。”
“我以为公子会将我藏到偏远的地方,毕竟……”她顿了顿,“晏都的百姓大多都认得出我,约莫算是最危险的地方了。”
“晏都并不危险。”袁二公子这才抬了头,微不可查地沉了口气后才看向她,“你这身打扮能不能叫人给认出且先不说。晏都是邕国根基所在,就在武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可谓是最安全不过了。”
禾珠笑了笑,却没有认可他的说辞,“大约也只有二公子会这么以为吧!”
“我不在晏都长大,是不懂那里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袁赫贤合上了兵书,“但兵法有言,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故而无论如何,我将你送回晏都都是最妥帖的法子。”
她低头拿帕子掩嘴,似在娇笑,“二公子此举乃是出其不意呢!”
“我这人,不喜让人拿捏死。”
“是啊!”禾珠抬头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深邃了几分,“二公子此举又何尝不是为了尽快脱身呢!”
“都说五公主聪慧。”袁赫贤朝她露出了一口大白牙,“看破不说破嘛,给袁某人留些面子!”
禾珠面不改色地继续拆穿他,“看来我挺招公子嫌弃的。”
他啧巴了一下嘴,“瞧公主这话说的!”
“公子急着脱身,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可公子是否想过,既然我皇兄推你入了这个泥潭,难道会不在泥潭边安插几个刽子手吗?”
招月在一旁不敢插话,但她却目睹了那本就若有似无的笑意在袁二公子的脸上彻底消失了。
“我曾听闻,你我乃是局中子,且还是弃子。”禾珠幽幽地叹了口气,“既然是弃子,那我皇兄自然是弃如敝履的。”
袁赫贤心中一颤,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如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单纯。
在那温和友善的表象之下,藏着的是如同帝王一般的算计。
“公主想说什么?”
“你救我于东屏,一路护我周全,我很感激你。”她倏而又挂上了一脸的温润,“我只是担心公子急着送我回晏都此举,会给公子招来不测。”
这是还不想撕破脸的意思,倒是让袁赫贤觉得挺不痛快。他讨厌这种说话拐弯抹角的,即便他不怕与人斗心计。
“自打接了皇差从晏都南下开始,本少身边就不乏有人跟着。如果武皇帝容不得你出现在晏都,自然会在路上动手。”袁二公子掀开车帘子朝外望了望,最后还是礼尚往来地还了她一个客客气气,“前面就是城门了,我看公主殿下是多虑了。”
“那是最好不过。毕竟公子于我有恩,还望公子能平平安安。”
“我先送你去袁府。”他坐正了些,“我那大娘好歹也算是个皇亲。你在那里,能有个照应。”
禾珠点了点头,“还是公子想得周道。”
见袁二公子不再接话,她也便不说话了。车轱辘声嘈杂,多少妨碍了她些许。倘若直到入了袁府都没有亲兵来拦截,那么眼前这个男人大抵是要从这件事里脱身了。
禾珠觉得有些蹊跷。她不信自己那心狠手辣的亲哥哥会这么轻易地便放过这个人。毕竟履皇命之人,如若不能飞黄腾达,便是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个男人是袁府的二公子,非嫡出。与皇家非但没有亲缘关系,还是个眼中钉一般的存在。武帝不可能让他出人头地,却也没有轻易地就要了他的性命。
她猜不透皇兄的心思,却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了在这个局中,武皇帝留着这枚棋子是另有打算。
过路的冷风拂起了车帘子,刺骨的寒风扑了个满面。帘子恰巧隔在了他与她之间,那一瞬的功夫,他们谁都瞧不见彼此脸上的神色。
分别就在眼前,可禾珠却不想让他离开。依赖也好,报复也罢,她知道自己并不想让他从这个局中脱身,徒留自己成为利益的牺牲品。
自私也罢,狭隘也罢,野雀终究难懂笼雀苦。就算早晚有一日要万劫不复,她也想要找个人作陪。与她一同受苦,一同化为灰烬。左右她就是这般丧心病狂,看不得野雀的自在。
高阳哼着小调,驾着车朝城门去。他生在晏都,却算是在南夷山上长大的。回到这里,他有种归乡之感。有种莫名的熟悉,叫他徒然生出了一番感慨。
回家的感觉,真好!
然而当他驾车停在了袁府大宅门前时,他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过客。他家二公子把那对主仆送下了车,拍了府门后,就跳上车去让他赶紧走。就像扔了个烫手山芋一样,逃得迫不及待。
高阳连流连的时间都没得,待到一股脑地把车赶出了两条道后才终于停下来问了一句。
“少爷,我们不回家?”
“回什么家!”袁赫贤把头探出了车帘子,“我在这里没家!”
这话乍一听,是一句气话。然而在跟了袁二公子这么多年后,高阳自然知道他这一句是从心而论的。
袁府的二公子,五岁便离开了晏都。而今,就连生身母亲都已经不在了。对他而言,那里的人全都是陌生的,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温暖可言。也许,这王城脚下的阔气宅子的确不能算是家吧!
“那接下来我们要去那里,少爷?”
袁赫贤整颗脑袋都露在车帘子外头,他想了想,斩钉截铁,“先找家客栈住两天!离那镖局近些!”遂又补充了一句,“也别那么近!”
高阳没有耽搁,即刻驾着车就走了。他明白把五公主送回晏都这件事,多半会成个秘密,谁都不会对外声张。他们先于飞天镖局回来,便要隐藏好自己的行踪,万不能让人意识到公主已经回了晏都。
哪怕是瞿家小姐,都不行。
武皇帝并不是个仁慈的皇帝。在东屏的时候,高阳亲眼瞧见过和亲队伍里的死士自绝于他乡。倘若武皇帝没能达成目的,那么卷入这件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袁府的二公子不能,飞天镖局亦不能。
现在这个节骨眼,倘若让镖局的人知道五公主已回晏都,指不定瞿山行就傻乎乎地以为这趟差事了了,然后跑去找武皇帝结账。
但武帝给他们的,可不会是金银绸缎。
武皇帝会赏他们什么,袁赫贤大概也能猜得到。
那群死士得到的是曝尸荒野,那么飞天镖局上上下下指不定就是身首异处。
马车内,袁二公子靠坐着,兴致依旧不太高。
禾珠公主斩钉截铁地说他此举是想早点脱身,但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脱不了身。只要东屏一日不归邕国所有,这件事谁都脱不了身。
高阳驾着车远远地绕开了飞天镖局所在的柳叶巷。
柳叶巷位于城西,鱼龙混杂,是个做买卖地方。太过嘈杂,也不适合歇脚。
马车由南往北,不一会儿就隐入了条幽静的小巷。诚如袁二公子交代的那般,离柳叶巷不太远,但着实也不怎么近。
正是吃饭的时候,热气腾腾的炊烟打客栈后头冒出来。马夫客客气气地来做生意,小二高高兴兴地把客官迎进了门。
一碟好肉、一壶小酒,乃是袁二公子落脚时惯常要点的,算是给自己接风洗尘。除非不巧遇上了初一、十五,那是条件不允许,实在没有办法。
但今日,袁赫贤也没要酒肉。
高阳兀自算了算日子,觉得今日自家少爷有点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