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睡浅,寅末就能隐约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至于卯初便如新生儿般精神焕发,但山乡依旧沉睡着,唯有天边一抹如朦胧睡眼的微光提示着时间之轮已缓缓滚入新的一天了。
回想前些年的都市生活,与此截然不同,尤在我漫长迷茫的年轻岁月里,总能在漆黑雾霾的凌晨时分听见老年人在高声歌唱,间而有之的争吵声,婴儿的啼哭声,互有往来的犬吠声,汽车浮躁的鸣笛声,还有宛如吟唱的叫卖声……
这些声音在回忆中或可发酵成不错的故事,但倘若身处其间就会不堪其扰,尤其这我这样神经衰弱的老人。
故前文特地强调山乡生活让我的创作力回到了青年时代,甚至感叹六十岁才是创作生涯开启的时候,秘密就在于乡村烟火里那种特有的宁静,能让人获得忘记的力量,我渐于包容一切的晨气种学会了庄子的坐忘,也愈加感觉到精神空灵澄澈。
早起的第一件事是烧水,我爱饮茶,愿称此过程为煮水,陆羽在《茶经》中记载烹茶有“三沸”,一沸如鱼目,微有声,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三沸腾波鼓浪。三沸之水用以泡茶为最上,倘若再煮则“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等待水沸时就在院子里稍作伸展,接着将滚水灌入水壶,水击声渐渐充盈,荡漾开一层薄薄的白色蒸汽,令耳目极度悦适。
洗漱后与妻子一起准备早点,聊一些过往有趣的事情,话题常至年华老去、恍惚不觉而逐渐沉默,而此时朝阳探进前厅,过隙之尘跃动在浮光里,宛有时光止息的错觉。
朝食罢,沿着小河散步片刻,而后携一壶热水进入书房,开始闭关创作,一直持续到午正时分。
由于手头这本历史小说完成了大半,按照惯例,我开始了第一轮复盘审核,略读情节后进行恰适增删,结合资料对之前缺误处进行补正,这个过程宛如修理工在敲敲打打,虽不忙碌但相当充实。
三月底的一个早晨,约近八点,我在创作时听见窗外传来一些响动,抬眼望去,见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正在三楼的檐角梳理羽翼,我心慰甚然,忙掏出手机拍照,不料小鸟倏忽飞跃,别进了檐后。
“自然之物总是那么可爱。”我不禁感叹道。
“你这么说话我不爱听。”
一个铃铛般的声音忽然闯进了我的耳朵。
我忙扫视四周,竟没找到声音从何处而来。
“这里……”
那声音又懒洋洋地冒了出来。
余光里,窗台绿萝盆摘旁侧,一抹五彩光芒骄傲地闪动着。
我惊疑望去,是刚才看见的那只小鸟,它背着双羽直直地看着我。
小鸟说话了?
“不怪你。”
小鸟摇着头跳进了书房,仿佛老朋友一样,大喇喇地啄食着那一小碗炒米,这是我在创作时常用的小零食。
“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跟你一样……”小鸟挑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呆若木鸡。”
是幻觉吗?还是梦境?我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清新的空气无比真实,说话的小鸟也无比真实,现在我反倒觉得不真实的是自己了。
“不过算起来,老先生倒是我见过反应最小的一个了。”说着小鸟跳上窗台,回头道,“感谢款待,后会有期。”
小鸟鼓振翅膀,眼看就要飞走了。
“慢着!”我忙道,不知动因,但我觉得一定要留下小鸟,至少要跟它聊一会儿。
“什么指示?”小鸟问。
我道:“刚才……小鸟兄说那句话不爱听,我想知道为什么?”
“哪句话?”
“自然之物总是那么可爱。”
小鸟慢悠悠兜回了书桌,问:“难道老先生不是自然之物吗?”
小鸟的反问让我猝不及防,我猛然惊觉长年的都市生活已经让我丢失了自然本性,为何近来心情愉悦,也许就是回归了本来的环境。
几十年忙碌不如一朝所得,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竟到了六十岁才将将弄明白。
“多谢赐教。”
我忙提笔记录灵感。
小鸟见我写写画画,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将原委道来,听说我是小说家后,小鸟饶有兴致地伸出右翅翻开了我的底稿,颇为出神地阅读了起来。
小鸟读得很认真,直至上午十点方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了书页。
“了不起。”小鸟道,“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素材。”
“好呀!”
我忙翻开素材簿,给钢笔加了墨。
“自从学会了飞行,我就开始环游世界,去过很多国家,见过各色人物,细列起来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小鸟自豪地说。
我不禁失望,老夫我早在五十岁之前就完成了环游世界的计划,并创作了一本关于各国风土人情的散文集,其中篇什并非蜻蜓点水式的记录,而是由各国笔友提供的权威素材,文章虽不敢说深刻,也有三分入木。
小鸟周游列国的视角无非俯瞰,并不会有什么新意。
不过小鸟很热情,却之不恭,于是我假装好奇道:“哦?愿闻其详。”
小鸟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道:“那就从第一个国家说起吧。”
“好!”
我微笑着预测起小鸟说出的第一个国家名字,按鸟儿的习性,当朝南飞,它游历的第一个国家大概率在东南亚。
“第一个国家叫会议国!”小鸟高声道。
我一愣,笔尖的墨水旋即在纸上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