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五十的女人,选择从女儿、妻子、母亲的角色里跳脱出来,离婚后回到故乡,试图重新寻找自我与价值,似乎是这个时代并不另类的故事。
但在上世纪70年代,瑞士前卫艺术家海蒂·布赫的选择,充满了离经叛道与勇气。1973年,布赫离婚,从美国前卫艺术中心舞台的洛杉矶搬回故乡瑞士。
那时候,瑞士的女性就业和话语权相对艰难,直到1971年才有选举权。布赫在苏黎世租下一个地下肉铺冷藏室,改成艺术工作室,命名为“博格”。在这个阴暗而安全的地下室里,她更深层地剖析和发现自己,开启一位女性艺术家独立创作和蜕变的旅程。
如今,布赫标志性的作品《博格》就陈列在北京红砖美术馆空阔的展厅里。她用织物、乳胶和珍珠母颜料作为新材料,涂抹在自己工作室低矮的门洞上,待干透后,将完整的乳胶皮撕下来,悬挂干燥,成为一件建筑的“复制品”。这种对建筑进行“剥皮”的创作方式,贯穿了她重要的创作生涯。
生前,布赫没有受到艺术圈的重视。1993年冬天,病重的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办一场展览,出版一本画册,都没能实现。但现在,她已经是公认的20世纪重要且被主流艺术史叙事忽视的前卫女性艺术家,其作品中关于性别、社会和政治的重要议题,在今天这个时代,尤其显示出重要意义。
女性的无声呐喊
这场名为“海蒂·布赫:皮囊之上”的展览,是艺术家在中国的首次大型回顾展。
展厅里最醒目的,是飘浮在半空的《宾斯旺格医生的诊室》。这件作品延续了艺术家对各种建筑的“剥皮”,当人们站在作品下方仰望,凝视着早已干燥且已经变色的半透明乳胶壳,像躯壳一样空荡荡地悬挂着,既是忏悔,也是充满仪式感的联想。
展览中的100余件重要作品,包括重新发现和修复的影像素材、布赫早期的纸本绘画、抽象丝绸拼贴、洛杉矶时期的可穿戴雕塑,以及艺术家创作高峰期对人体和建筑的“剥皮”系列。
为了母亲在中国的首个大展,布赫的两个儿子都在线上参与了展览开幕式。大儿子迭戈·布赫现在是一名艺术商人,小儿子梅奥·布赫则成了一名艺术家。
布赫的创作是漫长而耗费体力的过程。迭戈·布赫记得,在他们协助母亲为祖宅做“剥皮”之前,需要精确地测量和记录,把混合了珍珠母颜料的乳胶一遍又一遍刷到墙上、门上、门锁上、台阶上、地板上。“剥皮”的过程极为复杂,甚至因为乳胶材料的不稳定,他们第一次“剥皮”下来的作品不够坚韧,好不容易撕下来的乳胶,放在花园里半年,完全降解到自然中,又不得不重新做一遍。
对布赫来说,房屋是一个躯壳,是皮肤,是可以一层层剥离下来丢弃的,“它也是压抑的、被忽视的、浪费的、失去的、沉没的、扁平的、荒凉的、颠倒的、稀释的、被遗忘、被迫害、受到伤害的。”
房屋是人的栖身之所,人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度过,是家庭,是港湾,也带有复杂的情感。房屋看似温馨,是家庭的场景,但也预示着对女性的禁锢——一代代女性在房子里生儿育女,付出青春,被压抑、被剥削,蜷缩其中。
在与同样是艺术家的丈夫卡尔·布赫长达十年的婚姻里,布赫养育了两个孩子,同时充当丈夫的艺术助理。她自己的艺术理想、思维和创作冲动,长期让位于母亲、妻子和助手的角色,当她与丈夫因艺术理念不同而分开之后,才开始实验自己最想要的艺术,做出一些具有变革性的、诗意的作品。
她将女性的内衣、长筒袜、枕头、床单和围裙等旧衣物与乳胶、贝壳混合物混在一起,进行防腐处理,在作品表面制造出与肤色相近的质感。这些带有浓厚女性视角的作品,是她作为女性的个人史和文化史,带有极强的性别属性。
她把建筑作为复刻对象,对祖宅进行“剥皮”,并由此走向一条“解放之路”。那之后,她去女子监狱、去曾经关押妇女儿童的酒店等公共领域,对这些建筑物进行“剥皮”。
这种“剥皮”,是一位女性对性别不平等、文化规训和禁锢的反抗,也是无声的呐喊。
解放女性
“她在所生活的时代和境遇中,挣扎着发出声音,去创作艺术。”瑞士驻华大使白瑞谊说,布赫的作品能够来到北京展出,他深感欣慰。布赫在最为活跃的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并不是很出名,甚至屡次被画廊和美术馆回绝。反倒是去世之后,她才引发人们思考,“她的艺术非常了不起,我们能有机会看到这些作品,是如此令人震撼”。
他说,从布赫生活的时代到现在,瑞士已经变成一个平权国家,40%的议员及七分之三的政府官员都是女性,“关于多样性、关于不同性别和人之间的平权,在瑞士仍然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策展人、红砖美术馆馆长闫士杰则在深度阅读了布赫的作品和资料后,深感不易。“如果布赫一直在主流艺术叙事的闪光灯下,可能不会构建出那么深入的艺术表达。这是充满了抗争,充满了血泪,充满了用身体去进行的一场艺术的运动。”
在展览现场,有一段模糊不清、像素极低的录影带影像,艺术家披着一头金色长发,聆听着儿子的提问,“你为什么要做艺术?”
面对镜头,她给出自己的答案,“我做这些事,没有回报,可能很危险、很傻、很愚蠢,但我必须要做。我想我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了,这很难。”
这段出现在展览上的影像,是1978年17岁的大儿子迭戈·布赫对母亲的提问。当时,兄弟俩是母亲的创作助手,正在帮助她对祖父的书房进行“剥皮”,那是一个相当耗费体力,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与价值的事情。
两个儿子跟随母亲回到瑞士,也见证了诸多作品的诞生过程。但他们很怀疑,做艺术有什么用,母亲那么坚持做艺术,究竟是不是真诚的。
时隔40多年,梅奥·布赫理解了母亲的选择,也更加欣赏母亲的作品,“我越来越理解,成为一名艺术家意味着什么,也理解到她作品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他认为,因为祖父是建筑工程师,母亲从小在建筑工地跑来跑去,对建筑有着不寻常的兴趣。而她对大自然的热爱,也使得她会使用蜻蜓、鱼胶、珍珠粉进行创作,母亲的作品中带有经验、关系和情感,是女性记忆的感官仓库。
在布赫留下的珍贵影像中,她无不是默默地在建筑上刷着乳胶,等待干燥后用尽全力剥下来,以羸弱而衰老的身体拖着乳胶皮走向镜头远处。
她在生前并不受重视,却在去世后真正迎来自己的时代。如今,她的作品被世界各地众多博物馆和藏家所收藏。
在她的作品中,人们看到19世纪的建筑碎片,读到女性、本土化以及个人或集体的经历和记忆。她的艺术遗产,既是一种富有远见和美学的证明,也是从自身世界解放的过程。
(图片由红砖美术馆提供)